在则诚笔下,蔡伯喈似乎并不认为重娶相府女是完全不可接受的:“父母俱存,娶而不告须难说。悲咽,门楣相府须要选,奈扊扅佳人,实难存活”,“非别,千里关山,一家骨肉,教我怎生抛撇?”(十二出)“不告父母,怎偕匹偶?”(十五出)似乎若有父母之命,不妨受之——可见其推托含糊而乏力。伯喈之所以不接受相国好意,只是因为父母年迈,亟待归家;若非如此,则重娶相府女也并非是不可的了。虽然伯喈也立即想到“扊扅佳人”,但并不坚决。所以后来与牛氏成婚时,还有过一刹时的得意忘形:“扳桂步蟾宫,岂料丝萝在乔木。喜书中今日,有女如玉。堪欢处丝幕牵红,恰正是荷衣穿绿。”既因得以高攀而欢悦,又因对不起结发妻而感惭愧,是这类书生心理的准确写照。因为“主动”高攀,毕竟有碍于道德,而“强迫”之下,正好半推半就,使负罪感减轻一些。这虽说符合人之常情;但从道德标准上说,未免有损清誉。故明清时代对伯喈是否真孝子,颇多讥弹。但这或许可以说,则诚既未“图解概念”,亦未把伯喈写成完人,而是写出具有七情六欲和各种弱点的“这一个”。
因此,蔡伯喈既未完全摒绝功名,亦未完全摒绝高攀欲念;只是在父母年迈的特定条件下,他不得不取此舍彼。辞试是如此;辞官、辞婚亦是如此。但正由于他将终养父母放在首位,所以才既未看重功名,也无意高攀,甚至赴试取功名本身也仍是“娱亲”的一部分。所以当做官与终养矛盾时,他有条件地选择了后者。说“有条件”,因为他完全辞官或挂冠而去,空手而归,仍未能实现老父“改换门闾”的愿望,仍未能免于“不孝”。从辞官陈情的内容看,他希望的只是辞却朝官做乡官,“若还念臣有微能,乡郡望安置。庶使臣,忠心孝意,得全美。”但皇帝以“孝道虽大,终于事君;王事多艰,岂遑报父”为由拒绝了他的辞呈,而且认为赘相府是件美事。君命不得违。正如黄门所说:“这秀才好不晓事,圣旨谁敢别。”于是造成“强官强婚”。
如果说“强试”是蔡公同时为儿子着想的一种善意的强迫;那么强婚强官则是完全从牛相的利益出发的一种“善意”的强迫。
牛相为什么要强赘伯喈?照明人的说法是有些“牛气”。从剧中的描写看,皇上也说伯喈“好人物,好才学”,劝牛相招赘,并愿意为媒。而牛相夫人早逝,别无子息,仅此一女,奉若掌上明珠,他说:“我女孩儿,性格温柔,是事实会。若教他嫁一个膏粱子弟,怕坏了他;只教他嫁个读书人,成就他做个贤妇,多少是好。”他对为张尚书、李枢密家来说媒的媒婆宣称:“除非做得天下状元,方可嫁他;若是别人,不许问亲。”(六出)以圣上为媒、“汉朝中惟我独贵”的身份,奉旨招婿,自以为手到擒来,却偏招不得这个“草庐中穷秀才”,这自然大损牛相的面子,“怕被人传,道你是相府公侯女,不能够嫁状元”。所谓骑虎难下,这桩姻事非成不可。“况兼他(伯喈)才貌真堪羡,又是五百名中第一仙,故把嫦娥,付与少年。”(十四出老姥姥语)正因为伯喈的推辞甚为含混乏力,所以牛相一面大怒于书生辈“敢和我挺相持”,一面大约怀疑伯喈只是矫情,故一面让媒婆“再去蔡伯喈处说,看他如何”,另一面则说“我如今去朝中奏官里,只教不准他上表便了”。(十三出)
一位燮理阴阳的当朝宰相,偏要把女儿嫁给已有妻室的状元,按照一般的观念,殊不可解。况且二妻争一夫总难免惹来麻烦。但牛相其实并不担心这一点。因为他不会让唯一的女婿再归乡里,则蔡家的年迈父母、青春寡室,便与他无关。这种“自私”的举措,是古往今来达官贵人与平民联姻之时,常常可以见到的。在“几言谏父”出,牛相即直接表明了这一点:“既道是他媳妇在家里了,他孩儿不去也不妨”;“既道是养儿代老,何似当原休教来赴举不好?”他的逻辑是:父母年迈,既有媳妇照料,就不必再让伯喈回去了;既出来赴试求官,则必当忠于王事,难以全孝。牛相甚至说“咄!吾乃紫阁名公,汝(牛氏)乃香闺艳质,何必顾彼糟糠妇?岂肯事此田舍翁?”(三十出)牛相看中的是伯喈个人,他原本就不曾想过与“田舍翁”亲家平起平坐。牛相将伯喈收置卵翼之下,前提正是让这“草庐中穷秀才”与其寒贱的家庭割断关系。所以牛相赘婿的“善意”之下,原本蕴涵有不善意的成分,高则诚虽不曾用“阶级对立”的眼光看待蔡家与牛府的关系,但这种等级的鸿沟,却是古今社会所共通的,则诚只是如实描述而已。
牛相既中意于伯喈,“官里”自然乐于玉成其事,“圣目看了,道太师昨日先奏,把乘龙佳婿招,多少是好!”“王事多艰,岂遑报父”。从人情和伦理而言,终养父母,是人子天经地义的事;但伦理又规定君事高于家事。事君则未必能顾孝;所以不同意归养,并无不妥,况且赘入相府,多少人求之不得,故真乃“多少是好!”无论强试,还是强官、强婚,都是好心与善意的。但这种“好心”和“善意”,同时又借助“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”的伦常关系而得到。 [本文共有 2 页,当前是第 2 页] <<上一页 下一页>> |